狮仙糖
四百八十七
孔尚任
孔尚任《湖海集》十三卷。東塘疏濬海口，一官匏繫淮揚者四年，此《集》其所撰詩文也。七言近體多已在劉、孔合刻《長留集》中見之。
容安館札記
錢
鍾
書
《長留集》
東塘詩本沿明七子體，已恨氣不充而調不弘，苦羸窘矣。後乃不講格律而務真率，染指香山、劍南，心機既鈍，腹笥復儉，未得親切，動成俚野。求其真而不俗、率而能新者，如披沙撿金。余讀《長留集》七言律、絕，嘗評為“短笛無腔信口吹”，尚未知此《集》中五、七古之佻鄙，令人笑來也。文亦拈弄，有小品習氣，而寡趣乏韻，每覺其枉作張致。《集》有黃仙裳雲、鄧孝威漢儀、宗定九元鼎評識圈點，競為諛詞。細按《集》中詩文，當時東塘宦況清苦，於寒士初無力喣沫，乃能得此，亦足自豪矣。
《巾箱說》
卷一《渡黃河》：“踟躇何計救桑麻，立馬堤頭喚渡槎。八月荒蒲飛白鳥，孤城落日照黃沙。南開清口分淮少，東阻雲梯去海賒。此處源流誰探取，秋風初動使臣嗟。”按評云：“氣骨聲調，逼真李滄溟。”錄之以見東塘南來前詩格一斑。
《維揚舟中即事》：“摩挲倦眼親書少，料理新鬚覽鏡多。”
《有事維揚諸開府大僚招讌觀劇》：“朱橘黃橙香者櫞，蔗仙糖獅如茨比。一客已開十丈筵，客客對列成肆市。鈞天鼓樂何震駭，絮語熱言須附耳。座客總厭清商歌，院本斟酌點鳳紙。無情哭難笑不易，人歡亦歡乃絕技。”按詩甚稚弱，稍可攷見當時宴會席面品物及座位耳。《西游記》第七十九回寫素宴有“獅仙糖，似模似樣”之語，八十四回趙寡婦店有“獅仙斗糖桌面”。《棗林雜俎·聖集》記盧崎嶷為戶部郎時，與汪伯玉同舍，宴席有糖獅象，汪問：“於古何云？”曰：“漢光武禁猊糖，不許高大，此是矣。”《水滸全傳》八十二回御燕宋江只見“糖澆就甘甜獅仙。”秦簡夫《東堂老》第一折《揚州奴糖獅》：“五果五菜，響糖獅子，我那丈母與他一張獨桌兒。”
《東堂老》
《久泊秦郵》：“孤艙燈暗帶衣眠。”按“帶”字不妥，未可以張繼《楓橋夜泊》詩為解。同卷《夜過射陽湖》：“烟水拍帆半夜歸。”“拍”字於理難通，於律不諧。《聞顏修來考功訃》云：“精靈來去拜香烟，野曠天低哭盡致”，卷二《挽孫豹人》云：“誰知爾行吟，但云新鬼吼”，卷六《賦答范汝受》：“東南有佳人，姱好復頻浴”，卷七《熊孝感先生贈學統諸集》云：“兹書樹準標，頓令曲儒矮”，此類趁韻成笑枋者甚多。
卷三《汎舟再游龍珠禪院》七律：“水關人出多於陌，荷葉香來不讓花。”
《館拱極台撥悶》七律：“雨餘荷氣忽成秋。”
龍珠禪院
卷四《贈平山道弘上人》七律：“對面江山矇目坐，梅花空放早春前。”按二句密圈，評云：“真靜者。”《皇明百家小說》第十三帙潘遊龍《笑禪錄》：“或問藥山：‘如何不為境惑？’曰：‘聽他何礙？’云：‘一長者妓席閉目叉手，酒畢，妓重索賞，長者曰：“我不曾看。”妓曰：“看的何妨？想的獨狠！”’”咄咄夫《增補一夕話》卷二云：“一僧與婦同舟，目之不已，婦怒，命僕打之。僧乃閉目而坐，婦又命打。僧曰：‘如今何罪？’婦曰：‘汝閉目乃想我，更不好！’”《續傳燈錄》卷三十二青原唯信曰：“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，見山是山，見水是水。及至後來，親見知識，有個入處，見山不是山，見水不是水。而今得個休歇處，依然見山衹是山，見水衹是水。”東塘及評識三君，皆不知此詩之落笑柄而未識箭鋒機也。“朦”字當是出《西廂記》第一本第四折“大師也難學，把一個發慈悲的臉兒來朦著。”
《續傳燈錄》
《清明紅橋竹枝詞二十首》：“橋東亭館重重閉，落盡紅梅無數花。旋拂春臺旋掃地，主人也到吃杯茶。二”
“長橋掛在綠楊樹，新月峨眉色又紅。水陸分成十字路，畫船南北轎西東。三”
“迎神會裏齊敲鼓，宮戲場前已鬥鷄。絕好紅橋人鬧壞，傍花村店覓詩題。六”
“法海紅橋淺水通，船船堂客珠簾籠。相逢半尺挨肩過，粉氣衣香占上風。八”
“紙灰亂舞荒岡草，遮斷紅橋柳樹烟。最好溪邊安塚處，兒孫拭淚看遊船。九”
“窮船詞客富船商，挾妓招僧兩未妨。迎著橋邊拱手過，紛紛各為踏青忙。十”
“橋邊久繫阿誰舟，也爇香爐拭茗甌。好樹挑花紅照眼，貪贏馬弔不回頭。十二”
《陶菴夢憶》
“橋西橋北塚為鄰，祭掃何曾淚掩巾。少化紙錢多剩酒，猜拳驚起九泉人。十三”按數詩生脆有致，所寫可與《陶菴夢憶》卷五“揚州清明”條印證。蓋雖經鼎革，而盛況未減。“珠簾櫳”當依《長留集》作“隱簾櫳”。杜于皇《變雅堂詩集》卷二《初聞燈船鼓吹歌》云：“樓樓堂客船船妓，近不聞聲遠察面。”自注：“白下稱內人為堂客。”“堂客”二字入詩，僅見孔、杜此兩篇耳。李斗《揚州畫舫錄》卷十一云：“畫舫有堂客、官客之分。堂客為婦女之稱。婦女上船，四面垂簾，屏後另設小室，香棗廁籌，位置潔淨。船頂皆方，可載女輿，稱為堂客船。”《醒世姻緣》屢用“堂客”，如八十回差人道：“察院老爺說道：‘這南城地方有這們等堂客，怎麼不合他會會？’”八十一回寄姐又聽見“叫人進去鎖那堂客出來”，八十六回住持道：“我是一個道士，怎好領著個堂客往尼姑庵去？”韋美問說：“那個堂客去了不曾？”等等。
《醒世姻緣傳》
《寓邸漫興南柯夢處》：“官雖欲做忙何事，詩不能工負此窮。”
卷五《寫照歌贈李左民》：
每言難畫是肥人，
肥人容易入俗徑。
又言難畫是瘦人，
瘦人不清是貧病。
《汙池水》：“汙池水渾不見底，池邊灌園人早起。如雪白紵攬青絲，竹竿挑出兩人死。一男一女貌如花，（中略）有姥哭媳又哭子。媳為嫂兮子為叔，嫂寡叔幼情偏美。（下略）”按卷六《清江婦》云：“清江婦，委蔓草。憐人誰咨嗟，但罵死不早。婦門對寺門，婦人與僧好。夫僧來往頻，僧婦若叔嫂。南浦鴛鴦雛，西海迦陵鳥。（中略）其夫乃出之，母家暗懊惱。一日婦不食，二日起何早。三日膏沐完，房櫳出悄悄。母家索向夫，夫家向寺禱。宛轉寺門深，禪榻臥嬌嫋。母夫兩無言，縛之投浩渺。（中略）豈知夫恨深，奪歸抉其腦。蔓草不掩屍，血漬無人掃。行路問不休，忙煞鄰家媼。”《集》中風雅掃地，無過此二篇者。
卷六《寓僧樓新正次夜大雪》：“貪眠僧最早，盡下雪多深。”按此聯用竟陵法。
《初夏再寓天寧寺杏園》：
杏園雨過又停車，
老樹低枝巷曲斜。
風定更無花逐陣，
泥多才見燕成家。
往來朋少門空設，
坐起身輕吏不嘩。
布襪青鞋隨意好，
卻嫌僧院苦留茶。
按《集》中最通體流潤之作。
明太祖
卷七《過明太祖故宮》：
怱忙又散一盤棋，
騎馬來看舊殿基。
夕照偏逢鴉點點，
秋風只少黍離離。
門通大內紅橋短，
殿對中街玉柱欹。
最是居民無感慨，
蝸廬僭用瓦琉璃。
按《集》中最老筆舒寫之作。
《哭龔半千》：“君寐不復興，天地自昏旦。”
卷八《西團記》。按寫泰州海濱民煮鹽捕魚之狀，尚翔實而免於俚瑣。
卷九《待漏館曉鶯堂記》。自述宦況鬱勃，而出以詼諧，雖稍嫌詞費，與《西團記》為《集》中最佳文字。
卷十一《答丘柯村》：“僕謂天下必無不能留客之官，亦必無不及會客之官。即如鄙人之羞澀，尚欲損俸留客，凡仕途之說貧者，皆逐客者也；如鄙人之胼胝，尚欲偷閒會客，凡仕途之說忙者，皆厭客者也。”
《與黃仙裳》。按參觀第一百十七則。
《湖海集》
锺书掠影
